就“无友不如己者”及相关句子紧急致函王崇芳先生(Vu Jŭanĝen)

因为是“紧急致函”，且篇幅太长，加之本人水平有限，故此文全用汉语。

王崇芳先生在2月3日把去年的一个旧帖“关于‘无友不如己者’一句的理解和翻译”再次帖出，到刚才21:50为止又赢得了50次浏览，这说明这个问题大家还是很关心的，晚辈在此想再次提出一些不同意见，请王崇老雅涵。

《论语》一书，古今的注释本非常多，根据日本学者林泰辅所著《论语年谱》统计，关于《论语》的著作有三千多种，当然还有他未曾见到的，就更无法统计了。王崇老曾经主张，翻译古人的著作，不能仅仅根据近代、现代、当代人的解释，而应主要根据原文，如阅读有困难时，可以参考一些注释本。大家一致认为这是非常正确的主张。宋朝以后，由朱熹著述的《四书章句集注》数百年被定为科举考试的必备教材，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由于其中的《论语集注》是集中了当时各家注释的成果，因此对于我们今天学习《论语》有很大的帮助。杨伯峻先生所著的《论语译注》是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一直以来影响较大，但是其中存在一些明显的错译，或许有许多人会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怎么能说一定就是错译呢？这就要从时代背景、文字训诂这许多方面加以考证，有些译文的确可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有些译文的确是不够恰当的，有些译文就是错译。这并不是我小子“狂徒之狂也且”，而是许多前辈也都提出过意见，如我国著名学者、复旦大学的蔡尚思教授所著的《〈论语〉导读》一书对杨译《论语》就有所批评，大家可以参考。

现在回过头来说“无友不如己者”，王崇老是这样说的：“对于这句话历来就有不同理解。我的世界语《论语》的译文是依据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的译文：‘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杨先生在注解中说：‘古人对这一句发生不少怀疑，因而有一些不同的解释，译文只就字面译出。’我认为杨先生的处理是恰当的。” 又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论语》中的这句话，历来就有不同解释。《论语》中有多种解释的章节比比皆是。这是不足为怪的。”

但是晚辈认为，杨伯峻先生的处理恰恰是不恰当的。理由何在？理由就在于，这个“如”字，即使是从“字面”上理解，也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比得上”，一个是“如同”或“类同”。

我们先把这一句放一放，先看看另外一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句话是《论语》八佾篇第五章，我们先不说杨伯峻的译文，先问问大家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一定会有不少人会说，这句话意思很明白嘛，不就是说“野蛮的地方即使有君主，也比不上俺们中原地方没有君主那么文明”吗？然而这个理解恰恰不正确！为什么？因为在春秋时代，各诸侯国之间、各诸侯国内部，社会矛盾、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都十分激烈，什么儿子杀了老子篡位夺权这一类的事情、政治黑暗逼迫老百姓揭竿而起的事情都时有发生，孔子于是发出感叹：“人家野蛮的地方尚且还有君主，不象我们这些所谓文明的地方你争我夺上下僭越简直就跟没有君主一样。”这么理解是我乱说吗？不是！请看朱熹的《论语集注》是这么说的：“程子曰：‘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尹氏曰：‘孔子伤时之乱而叹之也。亡，非实亡也，虽有之不能尽其道尔。’”怎么样？不是我乱说吧？值得注意的是，集注本里的“程子曰”这句话中的“如”字仍然是“如同”、“类同”的意思。请注意，“程子”是指程颐，这是朱熹在《论语序说》里提到的，程颐也是宋朝人，这就是说，“如”字在当时仍然是“如同”、“类同”的意思。朱熹的集注本数百年来是“钦定”的标准教材。晚辈绝不是说这个本子就没有缺点，但是至少在理解《论语》时，这个本子是不可或缺的。

再看看英国人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的英译本里，这句话是这样译的：“The Master said, ‘The tude tribes of the east and north have their princes, and are not like the States of our great land which are without them.” 理雅各的英译本至今仍然是标准的英译本，按钟叔河教授的说法，“它在文化交流史和翻译史上的地位早已确定”。再看看另外一个权威性的英译本，阿瑟·威利译本，这句话是这样译的：“The Master said, The barbarians of the east and north have retained their princes. They are not in such a state of decay as we in China.”下面还有一个注：“Where in several States the ruling families had been ousted by usurpers.”可是我们现在看看杨伯峻的译文，却是：“孔子说：‘落后部落或国家，虽然有君主，（却没有礼仪），还不如中国的某些诸侯国家某个时期没有君主（却保存着一些礼仪）。”

请大家好好地看一下吧！朱熹的集注本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真的没有君主，而是礼崩乐坏，有君主就跟没有君主一样。两位深入研究中国文化的翻译家的理解虽然与朱熹的集注本有些出入，但是那个“如”字也是理解为“如同”、“象”的意思，可是杨伯峻却按照“如”字现在的含义把“不如”说成了“比不上”的意思，这决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这根本就是错译！难道《论语》的世界语译本不应该按照朱熹的集注本为依据吗？

现在回到“无友不如己者”，朱熹的集注本这样说：“无，毋通，禁止辞也。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细细体会这段文字的真实含义是，交朋友应该对仁德进步有帮助，如果结交和自己不同道的人，那就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有些朋友会问，如果说成“如果结交比不上自己的人，那就没有好处只有坏处”不也可以吗？字面上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是，既然“如”字在字面上本来就有“比得上”和“如同”两个意思，那么为什么不取那个更合理的、而且在古代更常用的含义呢？王崇老说“孔子以哲人的聪明，不会不懂得如果人人都不去结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或所交的朋友都超过自己，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在逻辑上也是讲不通的。如果以此为交友的普遍原则，任何人将不可能有朋友。你要和比你强的人交朋友，比你强的人也以此为原则，他还会和你交朋友吗？那么孔子为什么还要教导他的学生说‘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呢？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晚辈认为，这的确“值得我们思考”，王崇老自己讲得很明白，“如果人人都不去结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或所交的朋友都超过自己，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在逻辑上也是讲不通的”，为了解决逻辑不通的问题，王崇老又说，“我们不能用我们现代的观点来理解和诠释古人的话。前面已经说过，孔子的这句话是对学生的劝勉之辞，对于劝勉和祝愿之类的话，通常是不宜用逻辑来分析的。”但是，既然不能用“现代的观点来理解和诠释古人的话”，那么为什么要用“如”字的现代含义去解释古代的“如”字呢？

现在看看理雅各的英译本，是这样译的：“Have no friends not equal to yourself.”这里，省略了who are，本来是“Have no friends who are not equal to yourself.”“be equal to”是“等于”、“相当于”的意思，整句意思稍稍有些模糊，可以理解为“没有和你不相配的朋友”，请注意，“不相配”并不一定是“比不上你”，而是包含“不同道”在内的，理雅各的理解是不错的。再看看阿瑟·威利译本，这句话是这样译的：“…he must learn….to refuse the friendship of all who are not like him.”“be like somebody”是“外貌或品行象某人”，这里，阿瑟·威利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他必须学着……拒绝一切在品德方面和他不同类的人的友谊”，他的理解也是很深刻的啊！不是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句话真的能译成“不与比不上自己的人交朋友”的意思，就冲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句话的翻译，整部《论语》要翻译成世界语，也决不能以杨伯峻的本子为底本！另外，把“无友不如己者”理解为“没有朋友比不上自己”或“不要认为你的朋友不如你”也实在是太牵强了，尽管这是南怀谨的观点。

众所周知，王崇老是中国最著名的世界语者之一，王崇老的学识是多方面的，不是一方面的，仅就世界语这一方面来说，他就有许多真知灼见，晚辈经常下载他的文章以为自身提高之捷径，宪矣哉！在王崇老正在重译世界语本的《论语》的时候，恳请王崇老按照您老自己的观点，以《论语》原文为基础，参考历代注释特别是朱熹的集注本进行翻译，晚辈衷心期待着这一新版的《论语》世界语译本早日问世！

答Vu Jŭanĝen先生(Wang Chongfang)

您的《紧急致函》令我读后非常感动。我们世界语界如果多一些像您这样认真对待学术、对待世界语研究的人，中国的世界语运动就会大希望。您的这种精神，值得我学习。您所提的问题，容我再作思考。先在此向您致谢。

《论语》世界语译本在对原文的理解和翻译表达方面，有很多欠缺。20多年过去了，应该说今天的我，无论是世界语水准还是在知识积累和对人生的感悟等方面，都有了长进，这给重译《论语》奠定了基础。近几年来我一直在为全面重译《论语》作准备，包括收集资料、购买有关《论语》的新著。我还托人在美国购得了利斯的译本。关于这个译本，网络文章“《论语》在海外的传播”对它有如下介绍：

利斯译本
自理雅各以后至今，一直有人在努力重新翻译《论语》，他们以各 自的方式表示了原作的微妙和复杂的内涵和道德力量。为什么会有如此 多的译本，并且还有人努力去尝试新的译本呢？因为《论语》不仅是一 部微妙且优美的书，而且它用词简练，几乎没有一个版本可以完全和准 确地捕捉到它的精要之处。此外，各个版本的差别还取决于他们所依据 的不同的注释。
1997年，美国诺顿出版社出版了澳大利亚籍的比利时汉学家、小说家和文化评论家西蒙·利斯(Simon Leys)(即彼埃尔·里克曼斯 - Pierre Ryckmans)的译本。

利斯的版本精细且优美。他心目中的孔子既是人，又是思想家。他 在书的引言中指出，作为一个外国人，他涉足这一中国传统之核心的优 势是，他没有将《论语》看成是经典著作，而是作为现代作品来欣赏。 利斯说，他“可以不带偏见地看待这部著作，好像是全新的作品。”

利斯在翻译中的用词也很有独到之处。例如，《论语卷之五·子罕 第九》第25章中的“匹夫不可夺其志也”这一段中的“志”，过去不同 的版本都有不同的翻译。1861年理雅各将“志”译为"will"（意志）， 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 (Arthur Waley) 在其1938年的版本[7]中将“志” 译作"opinion"(主张)；刘先生(D.C. Lau)在其1979年的版本[8]以及雷蒙德·道森(Raymond Dawson)在其1993年的版本[9]中将“志”都译作"purpose"(目的)；而利斯将这一句译为"one cannot deprive the humblest man of his free will"，其中“志”译为"free will"（自由意志）。

又如，《论语卷之六·颜渊第十二》第10章中的“子张问崇德辨惑”，利斯译作"Zizhang asked how to accumulate moral power and how to recognize emotional incoherence"，也就是把“惑”译成为"emotional incoherence"（情绪不一致）。而在过去，理雅各将其译作"delusion"（欺 骗、错觉），韦利将其译作"being in two minds"（三心二意），刘先生译作"misguided judgement"（被误导的判断），道森译作"confusion"（困惑）。

利斯的译本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完全是译文，后半部分是注释。其注释旁征博引，出现了大量西方文化名人的语录，他们包括柏拉图(Plato)、帕斯卡(Pascal)、司汤达(Stendhal)、尼采(Nietzsche)、马可·奥勒利乌斯(Marcus Aurelius)、康德(Kant)、叶芝(Yeats)、赫拉克 利特(Heraclitus)等等。例如，在关于《论语卷之四·泰伯第八》第4 章中“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句的注释里，有如下这些段落：

“一个人的临死遗言，就象深沉的音乐一般，有一种自然吸引 注意的力量”（莎士比亚《理查二世》第二幕第一场）[10] 。在欧洲 文化中，天鹅之歌的神话起源于柏拉图：“天鹅歌唱了一生，当感 到死亡将至，它们会更热情地歌唱”（《菲多篇》，8.5a）。认为 “临终遗言”具有特殊的智慧，这是人类所共有的信仰，尽管这看 来有背于明显的肉体和心理上的障碍——死亡通常是一件很吸引人注意的事情，它留给人们极少的珍贵时间和精力来简短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由此可见， 利斯的译本还是一个中西文化比较的产物。 在此之 前，利斯曾经以自己的原名出版过法文版的《论语》[11] ，1998年的西班 牙文版[12]也是以他的译本为基础的。

我将依据这个译本，全面重译《论语》。计划中的《论语》新译本将把重点放在东西方文化的比较上。跨文化研究这也是我很感兴趣的研究项目之一。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孔子说：“看到贤人，就应该想到要向他看齐；看过到不贤的人，就应该自我反省。”）

La Majstro diris: “La nobluloj scias, kio estas justa; la malgrandaj homoj scias, kio estas profitodona.”

这个世界语部分似乎弄错了，实在理解不了，便找出原书。现抄录如下：

La Majstro diris: Kiam vi vidas homon bonan, pensu pri egaligxo al li; kiam vi vidas homon nebonan, faru al vi memekzamenon.

上面世界语部分La Majstro diris: “La nobluloj scias, kio estas justa; la malgrandaj homoj scias, kio estas profitodona.”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圣人懂得什么是正确的，小人明晓什么是有利可图的。

请问，我的理解对吗？原文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