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匠天缘

金 克 木


黄金的青春与希望

今在何方?

已如吹啸着的风

风去茫茫!

这是我第一次翻译的一首诗中的一节,是从世界语译出的,30年代初发表在北平一家报纸的副刊上。那是北师大一个学生编的周刊,当然没有稿费。以后我和黄力给另一家报纸编了几期文学周刊,只有每月六元编辑费,没有稿费。为了凑数,我从世界语译出了两篇短篇小说,《海滨别墅》和《公墓》。两位世界语者,蔡方选、张佩苍,办起了只有名义没有门面的“北平世界语书店”,出版了两小本《世汉对昭小丛书》,一是蔡方选编的《会话》,一是我译的这两篇小说。我得到一部世界语译本《法老王》的上中下三大本作为报酬。这算是我的翻译学徒时代,没有拿工作换钱。

我在蔡方选那里看到一篇《世界语文学三十年》,是用世界语写的文章,介绍本世纪的世界语的翻译和创作。我借回翻译出来寄给《现代》,发表了,第一次得到了稿费。接着又从蔡先生处借来英国人麦谦特用世界语创作的幽默小说《三英人国外旅行记》,译出来寄给《旅行杂志》,又发表了,又得到了一笔更多的稿费。这算是我学翻译“出师”了,进入译匠时期。匠,就是技术工人。我这一辈子正是教书匠兼翻译匠兼作文匠,不过大概只能评上二级,属于二流。

1931 年南方江淮大水成灾。政府收银圆,禁止流通,发行纸票子“法币”,将白银存入美国换外汇,得到棉麦贷款。灾民遍地。大城市里报纸宣传捐款救灾。我写了一封信给《大公报》副刊,说我亲身经历过的淮河水灾惨状,无钱,以稿费作捐款,署名何如。刊登出来,编者徐凌霄加上题目《何如君血泪一封书》,还写了《编者按》。信不到千字,稿费最多不过一元。不知是否捐出,反正我没得到。

偶然在天津《益世报》副刊上看到一篇文,谈天文,说观星,署名“沙玄”。我写封信去,请他继续谈下去。编者马彦祥加上题目《从天上掉下来的信》,刊登出来,当然是没有稿费的。那位作者后来果然在开明书店出了书,题为《秋之星》,署名赵辜怀。

想不到从此我对天文发生了浓厚兴趣,到图书馆借书看。那时中文通俗天文书只有陈遵妫的一本。我借到了英国天文学家秦斯的书一看,真没想到科学家会写那么好的文章,不难懂,引人入胜。于是我照着这书和其他书上的星图夜观天象。很快就认识了许多星座和明星。兴趣越来越大,还传染别人。朋友喻君陪我一夜一夜等着看狮子座流星雨。朋友沈仲章拿来小望远镜陪我到北海公园观星,时间长了,公园关门。我们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出来,看了一夜星他劝我翻译秦斯的书。我没把握,没胆量,没敢答应他。

我认识了读过教会中学又是大学英文系毕业的曾君。他从英译本译出苏联小说《布鲁斯基》,要我给他看中文。我对照着读了一遍,觉得这样的译文水平我也能达到。译科学书不需要文采,何况还有学物理的沈君和学英文的曾君帮忙。于是我译出了秦斯的《流转的星辰》。沈君看了看,改了几个字,托人带到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请陈遵妫先生看。稿子很快转回来,有陈先生的两条口信,一是标星名的希腊字母不要译,二是快送商务印书馆,因为天文台也有人译同一本书。我仍没勇气直接寄去,把稿子寄给上海的曹未风,请他代办。他立刻去商务。可惜还是晚了。答复是已经收了别人的译稿了。他马上去中华书局,很快得到答复,出两百元收买版权。他代我做主办了手续。我第一次卖出译稿得了钱,胆子忽然大了,想以译书为业了。实际上,商务出书后,开明书店接着出版另一译本。过了两三年,中华才出版我的译本。一本通俗科学书同时有三个人译,陆续出版,可见竞争激烈,但我没注意。三本书名不同,商务出的是《闲话星空》,开明的是《宇宙之大》,译者侯硕之,后来和我成为朋友,他译得最好。

此时我已经在北大图书馆当职员,每月工资40元。我想,一年译两本这样的书就够全年天天上班的收入了,何必还要坐班?忘了求职业的艰难,想不到译书卖稿的困苦,突然从自卑变成心高气傲,立刻辞职去杭州,在西湖边上孤山一角租房住下,到浙江图书馆找到一本《通俗天文学》,一面看,一面从上海买来新的书。看完就从头译起,自命不凡,以为当上译匠生活无忧了。

书译出来,再托曹未风去卖给商务,又得一笔钱。回北京后,下决心以译通俗科学书为业。凡是我这个科学水平低下的人能看懂而且感兴趣的书,我就译出来给和我同样的人看。外国有些大科学家肯写又会写这类书,内容新而深,表达浅而显。严复译的《天演论》不是赫胥黎的通俗讲演吗?沈仲章拿来秦斯的另一本书《时空旅行》,说是一个基金会在找人译,他要下来给我试试。接下去还有一本《光的世界》,不愁没原料。他在西山脚下住过,房东是一位孤身老太太,可以介绍我去住,由老人给我做饭。我照他设计的做,交卷了,他代我领来稿费。教数学的崔明奇拿来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大众数学》,说他可以帮助我边学边译。我的计划,半年译书,半年读书兼旅游,就要实现了,好不开心。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这时是1937年6月,“七七”事变前夕。我1928年离开家当小学教员,到此时已有十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了活下去的条件,哪知仍是泡影。

日本军阀的侵略炮火和炸弹粉碎了我的迷梦。从此我告别了天文,再也不能夜观天象了。

抗战时期我奔走各地谋生。在香港这样的城市里自然无法观天,即使在湘西乡下也不能夜里一个人在空地上徘徊。只有在从缅甸到印度的轮船上,过孟加拉湾时,站在甲板上望着下临大海的群星灿烂的夜空,回想恐怕再也不会有的观星之夜,怀着满腔惆怅之情了。

在印度,城市里只能见到破碎的天的空隙。在鹿野苑,是乡下,没有电灯,黑夜里毒蛇游走,豺狼嚎叫,我不敢出门。在浦那郊区,不远处有英国军队基地,又是战时,怎么能夜间到野外乱走?悬想星空,惟有叹息。

1970年前后,我在江西鄱阳湖畔鲤鱼洲“五七干校”劳动。白天可以仰望广阔的天空,看不见星。夜里不能独自出门,一来是夜夜有会,二来是容易引起什么嫌疑。

80年代起,城市楼房越多越高,天越来越小,星越来越少,眼睛越来越模糊。现在90年代过了一多半了。我离地下更近,离天上更远了。

从1937年起,做不成译匠,望不见星空,算来已有整整6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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