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玩味的杰作

 

石成泰


 

巴基(Julio Baghy)这位世界语文坛巨星,写过五本长篇小说(romanoj),我们中国世界语者大多都很熟悉:《牺牲者》(Viktimoj1925),《乌拉!》(Hura!1930);《秋天里的春天》(Printempo en la aŭtuno1931);《在血地上》(Sur sanga tero, 1933,《保罗·巴尔》(Paŭlo Paal, 1933)。还有一本用于教学目的创作的romaneto Verda Koro (绿心),也应该看作是文学作品。

作家巴基以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为战俘,在苏联西伯利亚战俘营里的生活为素材写的《牺牲者》出版后,立即得到读者的喜爱,(作为该书续集的《在血地上》也是大受欢迎),以至于一版再版。甚至这本书出版后不久,我国世界语者,当时就职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任世界语科干事的钟宪民先生,就把小说翻译成汉语出版。《秋天里的春天》出版后,巴金先生很快就翻译成汉语,由开明书店出版,据有人统计,巴金的译本,截止到1957年,就重印了17次!

他的第二本——可能是最好的——小说《乌拉!》比起他以前的作品,在公众那里却没有更大的成功。Lia dua -- eble plej bona -- romano, Hura! Havas malpli da sukceso en la publiko, ol la antaŭaj verkoj.1) 甚至威廉·奥德也说过:“珀特兰大国际世界语大会期间有人录下了我同彼得·德·施密特的交谈,前不久我重听,听到说小说《乌拉!》,我觉得因为无聊,不能读下去,让我大吃一惊。我早就推翻了这种见解。我那时可怕地低估了这部作品。它是杰出的,普遍很好,只有少见的不到位,但完全可以确定不是无聊——除非有人不喜欢看闹剧。”(Dum la U.K. en Potlando oni registris konversacion inter Petro De Smedt kaj mi; mi reaŭskultis ĝin antaŭnelonge, kaj aŭdis surprizite min diri, ke la romanon Hura! mi trovas nelegebla, ĉar enuiga. Tiun opinion mi jam delonge inversigis. Mi tiam terure subtaksis la verkon. Ĝi estas foje brila, ĝenerale tre bona, kaj nur malofte maltrafa; sed enuiga ĝi tutecerte ne estas -- krom se farsojn oni malŝatas.2)

他的这部小说,比起他描写西伯利亚战俘生活的作品,为什么在读者中落差这么大?我们后面再讨论。至少我要先简略介绍一下这本小说的故事和人物:欧洲小国Bagonio(我们可以想象是匈牙利?)有一位富翁维尔海姆·格劳尔(Vilhelm Grauer),此公“发明”了一个理论(这“发明”一词inventi是作者用的),说人只是在外表上区别于其他动物(la homo nur supraĵe diferencas de aliaj bestoj)。他弄到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叫他亚当;女孩叫夏娃,让他们到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同猩猩一起生活。这对孩子的人性本能被荒漠的生存环境压抑着,只有肉体痛苦时,才发出喊叫。亚当和夏娃留下一个男孩,被这个富翁收养,送他到寄宿学校,接受正常的教育,取名叫凯撒·格劳尔(Cezaro Grauer),但没有给予孩子任何关爱,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孩子把他当成父亲。

这个作者称之为Vulturhomo(座山雕人)的富翁死后,给凯撒留下一封信,详细地讲出了他有关hombestobesthomo理论的主张以及他令人发指的实验。这封信很长,在小说第一部第二节,从19页到47页。为了更好理顺这部小说的情节脉络,这一节读时一定得仔细。为了死后也能证明他的“理论”正确,同时也给他出生的城市StrutmagenBagonio的首都,留下一份遗嘱:他把230.000.000美元存款,留给自己出生的城市Strutmagen,条件是:如果在六个月内,市议会能得到市民自愿捐款,在动物园内,建立一个人和猴子友好握手的纪念碑,写上“兄弟般平等。维尔海姆·格劳尔为荣耀的羊群而立。”(Egaleco en la frateco. Por la glora ŝafaro starigis Vilhelmo Grauer),市议会每年在动物园内举办一次欢庆纪念碑的游行仪式, 那么存在纽约银行的两亿三千万美元,就由市议会支配。如果不满足这个条件,就把这笔巨款平均地分配给居住在Strutmagen的妓女,“因为她们形成了不羞耻,真诚地展示自己人兽性的唯一族群”(ĉar ili formas la solan kaston, kiu ne hontas kaj sincere montras sian hombestecon.)。3

小说从年青的凯撒·格劳尔从他工作的柏林由老格劳尔的经纪人和Strutmagen市政秘书陪同,到Strutmagen出席维尔海姆·格劳尔的安葬开始写起。这笔巨款怎能不引起社会各方的巨大关注。市公证人,八个女儿的父亲Jonathan Krak带着这份遗嘱去见市长Kazimiro Jenlafiŝ。面对这么大的一笔钱,市长怎能不动心!怎么办?这个被作者描写成有三个下巴颏的官僚,一时想不出好主意,就同Krak商量,这个Krak倒是有些小聪明,给市长出主意,市长把他看成朋友,得知他正在为八个女儿的嫁妆犯愁,答应提升他为市政的公证长官(原文用的是ĉefnotario,姑且这么翻译吧),并用“你”而不是“您”来称呼他,这个Krak乐不可支,于是发电报到美国纽约银行,确认是否在该行的135号保险箱有这笔遗产。不久得到回复,并说两位遗产的证人JohansonSmiht已经从美国出发去Bagonio,落实此事(其实这两人是流落到美国的bagonio人,江湖骗子)。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愈来愈有趣,诸多人物登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件一个接一个地展现出来。巴基熟练地把多条线索的情节,借助Krak这位贯穿全书的人物,用嘲讽的,更多是漫画式的笔调一一梳理开来,使我们读来绝不会觉得无聊或厌倦。

国内各地的妓女得知这份遗嘱的内容,纷纷来到首都,举行盛大游行要求当局不接受遗嘱提出的条件,而是把钱分给她们。

凯撒讨厌市政当局和记者的纠缠,乘火车离开Strutmagen,要回柏林,可他却中途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走到一个村庄,遇见雕塑艺术家Juro Koŝelev兄妹,聪明美丽妹妹塔玛拉(Tamara)逐渐了解到这个青年所承受的苦难,抚慰他知道自己非比常人的身世后带来的巨大心灵创伤。塔玛拉是巴基理想的化身,是作者在小说中的代言人。V. Benczik说作者写她,很受屠格涅夫笔下的阿霞(小说《阿霞》的主人公),甚至普希金笔下的塔吉雅娜(长诗《欧根·奥涅金》的女主人公)影响。这对兄妹还有一个兄弟伊万(Ivan),是职业革命家,化名外乡人Fremdulo),受“上级指派”,在穷苦人(mizeruloj)中鼓动革命。他们是俄罗斯人。

国王陛下和宫廷大臣也预感到一场革命的到来。另一个主要人物Scipo Prikatel作为人民领袖(Popolestro)登场了。其实他是国王最小的儿子Princo Oliver,本来在巴黎大学读书。受父亲的派遣,他秘密回国,乔装打扮成平民,在乡村与贫苦人打成一片,了解真实的社会生活,原本是为了王朝扼杀革命,但他同情人民的困难境遇,从而深受人民的爱戴。接受了革命思想,他成了外乡人同志kamarado),有了变革现实不合理社会的强烈愿望。市长的女儿Ervira爱上了他。

我这篇读书随笔,不可能过多地介绍小说里缤纷多彩的那些细节和人物,说多了更会妨碍你在阅读时的愉悦(distro),我只要说的是一场革命终于爆发了;那个维尔海姆在纽约银行的保险箱里,并没有存一分钱,而是留下一封嘲弄的信!Grimaco!一脸苦相的市长大人,离开纽约后,不敢回国,流落他乡。凯撒租用了他生身父母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的,太平洋深处的无人荒岛,在岛上树立起Juro Koŝelev曾给市政当局订定制,但并没有被采用,主题是La Kulto pri la Homo的纪念碑!

这个大写的Homo,是理解作家巴基思想最重要的关键词:他一生为人类社会成为la homa Homo的社会而呼喊、奔波。小说的主旋律也是对la homa Homo充满希望的追求!有人说,巴基的人生哲学没有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我不以为然。我在中学时的语文老师于崇章先生(祝他在天国安宁!)曾教过我们,说要想更好地欣赏一部文学作品,就得抓住它的主题思想,了解时代背景以及作者。几十年过去,我还是牢记他的话。巴基在这部小说标题下写到:Ne RomanoNur Grimaco. 他写的是社会,他亲身经历的社会的Grimaco(我不禁想到民初作家吴研人的一本小说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亲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目睹了苏联十月革命的人道主义作家巴基,应该是对人类社会有深刻的理解,对流血的革命斗争有清醒的认识。他主张社会变革,呼唤la nova homa Homo的出现,但他不赞成流血的暴力革命。这可以在小说中,Bagonio的革命场面描写中得到验证:得知外乡人带领革命的贫苦人冲向王宫广场,Scipo Prikatel立即向一个他以前指挥的近卫团亮出自己真实身份,挥舞军刀,跨马率领这个团士兵奔向广场,制止对民众的屠杀。他同外乡人发生争执,外乡人认为他不赞成流血斗争,是对革命的背叛,掏出手枪打伤了他,这个自己的“同志”(kamarado)

现在该回到我前面提到的话题,为什么这部小说,比起他以前写的《牺牲者》,在读者中引起反响的落差这么大了。

他借助书中人物塔玛拉的口,说出自己哲学的或伦理的思考,如她同“外乡人”的交谈或者说是辩论中说:“为了拥有新世界,人们首先牵涉到丢掉那种金钱能给予幸福的信念,然后在每个孩子,每个青年,每个阶级那里用适当的范例唤醒人性善良的信念。把‘人’本身作为人世生活的最高目的放到祭坛上。那时人类将会迈上理性之路的第一步。”(Por havi novan mondon oni bezonas unue kompromiti, malkreditigi la kredon, ke la mono donas la feliĉon kaj poste veki kredon pri la homa boneco en ĉiu infano, en ĉiu junulo, en ĉiu klaso per moderaj ekzemploj. Metu sur la altaron la Homon mem kiel la plej altan celon de la tera vivo kaj tiam la homaro faros la unuan paŝon sur la vojo de la racio. 4  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初,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革命风云涌起,苏联十月革命的胜利对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产生巨大影响,甚至如毛泽东所说,“十月革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古老的东方大地也燃起了革命的火种。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核心思想,是阶级论。甚至毛泽东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还强调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人道主义的作家巴基,他不赞成阶级斗争是革命的唯一正确道路,这在他写这本小说的时代,是不太可能为更多的读者(世界语者)所接受的。

巴基思想体系的核心,ideologio,基于对柴门霍夫homaranismo的认同,主张“人类之爱”,就是:Amo kreas pacon. Pacamo konservas homecon. Homeco estas plej alta idealismo.(爱创造和平。爱和平保留人性。人性是最高的理想主义。)这种主张,在小说出版后的那个时代,是被人们看成“乌托邦”的;在他的祖国,那时的社会主义国家匈牙利,与当局的主流意识并不合拍;同样社会主义国家的我们这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还狠批过“人性论”,所幸匈牙利没有“文化大革命”,巴基得以善终(1967-03-18)。1986年匈牙利世界语协会(HEA)把这部小说印了第二版。

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历史没有终止脚步。人们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苏联和东欧那些“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演变;我国也走上“改革开放”的康庄大道。回过头来拿起巴基的这部小说重读,会有新的体味,巴基在这本小说里写的对人类社会的思考和他的“人类之爱”追求,还真不时地闪烁着理性的火花。如他通过塔玛拉之口,说出人类社会应该是:“不是阶级,而是或多或少成熟的,有才干的人,不存在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而是共同生活的关怀者和被关怀者。民族是权利平等的,为了共同的人类文明而工作的人民兄弟。不存在不同利益的各洲大陆,而只是有着相同利益的地球。”(Ne estas klasoj, sed sole homoj pli malpli maturaj kaj talentaj; ne ekzistas ekspluatantoj kaj ekspluatoj, sed vivas kune prizorgantoj kaj prizorgatoj. La nacioj estas egalrajtaj fratpopoloj, laborantaj por la komuna kulturo de la homaro. Ne kontinentoj kun diversaj interesoj ekzistas, sed nur la Tero kun sama intereso.5)这立即使我想到,与我们的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简直是不谋而合!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今天得到愈来愈多的世界各地“人类兄弟”的赞同,并得以逐步实施。历史在前进,人类将走出童年,未来充满希望!

现在我可以说,这部小说比起作者以前的小说(如《牺牲者》)在读者中引起的反响落差之所以那样大,是因为作品的主题思想超越了那个时代。正如对巴基有着深刻理解的玛·博尔顿(M. Boulton)博士所说:“小说是令人深思的,多方位的,诸多哲理的;巴基在1930年以各种方式跑在自己时代的前面。喏,还在很多方面跑在了我们的前面……”(Ĝi estas do pensiga, multeflanka, iom filozofieca; kaj en 1930 Baghy diversmaniere antaŭkuris sian epokon. Nu, kaj ankoraŭ multerilate antaŭkuras la nian...6

作家巴基对“人类之爱”理想的追求,在1930年代(啊,小说已经问世90年了!)还不能普遍为读者接受;在我们这里,毛泽东时代还会被当成“修正主义”的靶子来批斗;可是人类社会在进步,我们这里,现在已经到处响彻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的欢乐歌声……

这是巴基写的最长的一本小说,也是世界语文学里杰出的文学作品之一,值得我们每位同志(samideano),哪怕只出于愉悦distro)的目的,也得读读。

1)Vilmos Benczik: Studoj pri la Esp-a Literaturo,  La Kritikanto, 1980, p.59

2)W. Auld: Vereco Distro Stilo, Iltis, 1981, p.58

3)J. Baghy: Hura! HEA, 1986, la 2 eld. P.46

4)3),p.350

5)3),p.350

6)M. Boulton: Poeto Fajrakora, Iltis, 1983, p.51

2010-08-25,大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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